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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金毛5个月了才30厘米高

2020-07-13 11:49:10by 三三6
提及别墅,在大多数人的眼里,一定是金碧辉煌,处处都是奢侈之美,许多人都有一个固定俗称的观念:别墅就等于豪宅,等于骨子里的豪华感。

看完他家的别墅,我承认眼红了,全屋原木简约风,越看越着迷

提及别墅,在大多数人的眼里,一定是金碧辉煌,处处都是奢侈之美,许多人都有一个固定俗称的观念:别墅就等于豪宅,等于骨子里的豪华感。

▼设计情况

经过沟通和衡量之后,这栋别墅装修方案敲定为:自然原木风。

▼原木风的客厅

▼原以为如此轻简素雅的客厅,看久了肯定会乏味,却没想到越看越喜欢。不由感叹,原木风果然是耐看的风格,越看越钟意。

▼客厅与庭院的距离

客厅与庭院之间,以一道黑色门窗作为隔断,再辅以高挑空的格局,让庭院的草木之景,可以一览无余,温和的光线也能肆意洒落在客厅各个角落中。

▼地板细节

在地板的设计上,也没有使用如今的潮流瓷砖,而是以素简灰色大理石砖为主,原木风+大理石,这种更靠近自然的纹理和色泽,让别墅更有让人惊艳的气息。

▼光影下的餐厅空间

从客厅步入餐厅之中,似乎从晨曦步入响午,棉布窗户外,树叶交织在一起,在光影的折射之下,成为一道道纹理,敲打着窗棂,这样的用餐氛围,简直不要太诗意了。

▼光影与木材

树叶的影子穿过餐厅之中,随风摇摆,似乎让餐厅也拥有一丝灵动之意,再搭配餐厅之中的原木之风,空间与自然相互融合,一切都显得那么惬意。

▼餐厅整体细节

纵观整个餐厅空间,不论是餐桌餐椅,还是墙上的原木挂画,以及垂落而下的餐灯,都以极简之风, 营造空间之中的淡雅之美。都市足够繁华,让家显得简单,正是本案设计的意义所在。

简单自然,或许这才是当下生活的本质。

▼即便是过道空间,都以原木纹理搭配白墙,形成空间上的反差之美。

▼厨房空间设计

厨房在原木风的基调之下,加入了白瓷元素,天然的木纹成为唯一的点缀,再搭配白瓷之美,无需太多元素堆砌,也让生活变得更为细腻美好。

▼墙上悬挂的摄影作品

房间之中的每一幅摄影作品,都是男女主人一起出去旅行时的杰作,旅行时留下的印记和记忆,化为一幅幅挂画,成为别墅里的风景。

有些人会问旅行的意义、热爱生活的意义是什么?我想,或许这些摄影作品,能够给我们答案。

▼纵观空间之中的小细节,苍老斑驳的石头以及粗糙的大理石地砖,如此简单的材质,与原木地板相辅相成,形成了叫人着迷的原始之美。

▼多功能休息室

▼主卧空间设计

步入主卧空间之中,可以感受到更为浓厚简单的自然之美,原木风的地板+原木床具+原木背景墙,一切都显得简单自然,仅仅以白墙+原木纹理,就打造了让人舒适的空间氛围。

▼小小的储物型飘窗

当然飘窗的设计上,堪称新颖,以储物柜+飘窗的组合形式,为主卧空间增添了一个小小的收纳休闲区,可以收纳杂物,也能坐在飘窗前,看云舒看雨落,看着一切风景。

▼次卧空间设计

次卧空间的设计,沿袭了整体的轻简原木之风,白墙+原木的基调,让空间氛围更显舒适之感。

▼过厅空间设计

而整个空间设计之中,最让人惊艳的,还是这个过厅空间,它犹如一个小时候梦想中的秘密基地,也像是一个小小的树屋一般,充满了童真和梦幻之感。

▼二层组合了一个原木房梁结构,构筑了一个小小的休闲区,搭配阁楼窗户的光线,让空间显得尤有梦幻感。

▼过厅空间-阁楼设计

大概每个小孩子都拥有过一个阁楼梦吧,小巧的空间,就如同秘密基地,而夫妻二人也童心未泯,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小小的阁楼区域。

▼角落的小空间

二楼入户口的位置,被设计师完美利用了,打造了一个小小的全木屋,躺在里面,可以享受一份安静和放松之感。

▼柔软的床垫,可爱的玩偶,还有自然的格调,这样一个小小的木屋子,真的让我也心动了。

▼卫生间空间设计

卫生间的设计,以黑色为基调,同时也融合了本案的原木风主题,满室皆是高级之感。

都市里的灯红酒绿,看惯了,再回头看看这组原木风的别墅装修,似乎让人醍醐灌顶。

轻简雅致的原木之调,更契合自然之美,或许生活就该如此简单,一点雅致,一抹自然,就能唤醒我们内心的诗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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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发完,he,全文一万七千字

茂则重生(但是其实和重生也没很大关系,因为没有金手指)

一个假设,是茂则先遇到丹姝的故事。

正文:

天禧三年的春天,明媚灿烂。

这一年天象不平,太白昼现,官家连夜召人做卦,卜出“女主昌”三个字。

皇城陷入一片疑云,密不透气。皇城根下的汴京城,却有更要紧的一桩奇事,传遍街头巷尾。

原是汴京第一枝红山茶怒放的那天,张家的四公子终于醒了。

年前元旦宴上,张府的四公子失足落了水,高烧不断卧病在塌,请了多少名医吃下多少灵药也未见好。

主君及张府娘子不晓得落了多少泪。

父母心血熬干成灰,怕是连丧事都已备好。

四公子却突然就这么醒了,不可谓不奇。

百姓皆言神明庇佑,张府娘子更是亲自登了名寺,捐出不菲香火钱,叩谢我佛慈悲。

张家四郎醒后过了几天,山茶花都开了,红艳如火,烧成一片。

两个女侍坐在张府园子里剪花枝,说起主家近事,也啧啧称奇。

“四哥儿年前瞧着已然那般了,现下竟然大好,难道真是菩萨庇护?”

“什么菩萨啊,我瞧着,四哥儿这一病,性情不同许多,从前多么机灵活泼的孩子,如今居然老成起来,这几日行为举止上比二哥儿三哥儿还要更得体许多呢。”

“或许,是病的久了,便懂事许多吧。”

那个女侍扶着下巴想了想:“或许吧。”

“茂则,在想什么?”

清朗的男声在身后响起,***回头去看,便见依旧年轻的父亲站在竹帘外一截位置,正冲自己微笑。

这年是天禧三年,皇后刘娥辅政六载有余。

“女主昌”的卦象显现,真宗密诏寇相夜谈。

天禧党争的开始。

父亲这一年年轻气盛,对即将来临的危险全然未知。

张茂则却明白得很,这场轰轰烈烈的党争,会随着寇相和周怀正的落败而结束。

汴京城依旧歌舞升平,而张家却阖家落难,妻离子散。

所有人都以为他病了,只有张茂则自己清楚,自己是醒了。

从前世那座孤城里醒来,从侍奉君主的日复一日下醒来,

从一个女子的影子中醒来。

他看着她,从初见时那一点鲜妍,逐渐地褪色,慢慢变成了挂在坤宁殿檐角上的那枚冷月。

看着她,一步一步,把自己磨去了棱角,塞进完美的皇后壳子里。

君主年少时说会娶一位适合在这皇城待一辈子的姑娘。

那君主年轻时也曾有过心爱的女子,他放自己心爱的女子离开那孤城,却将他心爱的女子困在了那里。

将那女子变作了国朝十全十美的皇后。

日子久了,君主却厌弃了她的十全十美。

言官们的寥寥数语和少年帝王的一瞬心思,便决定了她的一生。

圣上是国朝的天子,当之无愧的好皇帝,却从来不是一个好丈夫。

张茂则想救她,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也早就被困住了。偌大的宫城,他不过一介草粟,能做到最多,也只有捧了皇后的飞白手稿,递给那天子,盼望他的一点垂怜。

他无能为力。

最终也守着一地的冷寂,和一个木偶娃娃,在一个冬夜闭上了眼睛。

可他一觉醒来,却是天禧三年的春天。

上天昭示至此,那么他这次是否能做些什么。

张茂则默不作声,暗自在心里思索着,他能不能救救自己,也救救那个姑娘。

他很明白七岁起便不再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的,连一席安睡之地也是天子施予,这一生随波逐流,真正所求其实很少,无非是家族的平安,和她的笑容。

他想试一试,替家族避祸,护丹姝无忧。

丹姝若是还想做皇后,他便替她铺平道路,博得君王宠爱。

丹姝若是要喜欢别人,那也很好,他会将这大宋最好的儿郎都送到她面前,恭贺他们白头偕老。

他总是要为丹姝着想的。

“茂则?”父亲见他久久不言,快步走了过来,手掌搁在他头顶,一片温热:“可有哪里不适?”

张茂则摇了摇头,反问父亲:“儿子今日看两个女侍争吵起来,十分不解,”

张父便对他说下人争吵是常事,并不用放在心上。

茂则却摇了摇头对他讲了两个女侍相争,原是两人相商要从管事手中赎回身契,谁知事到临头,一名女侍迫于管事威严竟把过错都推到了同伴身上,最后这名女侍平安无事,她的同伴却将要被发卖出去。

父亲听了,再没有说什么,张茂则却知道,成了。

他十五岁时,已经能劝得少年天子悬崖勒马,更何况重来一世的现在。

那么如果,这件事他做的到,别的事是不是也可以呢?

张茂则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,觉得心就在剧烈地跳动,他确确实实死了,也前所未有地活着。

这是天禧三年的春天,张茂则想,他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用来等待。

用来期盼,重新见到那个一袭红衣的姑娘。

这一世,还很长。

而余生尚可期。

天圣五年,张茂则十五岁了。

这一年张父历江南,广东转运使,又将调往河北任职。外放为官,诸多不便,临行前适逢张父故友到书院任职,故而他一纸信函,举荐自己四子到应天府读书。

故友欣然应允。

张茂则到南京的当天,正是红山茶盛开的时节。

丹姝喜欢红山茶。

她那时几乎不怎么偏颇自己的喜好,怕极了重复官家在天圣五年的错误,用膳制衣都没有偏好,真正做到了一个皇后该有的不偏不倚,不显悲喜。

只是张茂则比别人更细心一点,瞧见她赏花时流露出的一点惊叹,悄悄记在心里。

很久之后,久到他们的君主都逝去了。

丹姝才对他说,自己极其喜欢红色山茶花。

“这偌大的宫城,好像一座囚笼,把我们都困在这里,日渐苍白,只有些鲜艳颜色能破土而出,譬如徽柔,譬如那花。”

她说徽柔像那花朵一样明艳生动。

张茂则有时怀疑她或许不记得了,十八岁前,她也曾是那样明媚的姑娘,肆意地生长绽放。穿着喜服,笑吟吟地拔下簪子,无所顾忌地请求一个陌生男子带自己回家。

天真而热烈。

他想起这些旧事,便习惯性地要去摘花,想着今年也要插在甜白釉瓶子里,摆在他的书桌前。

他附身下去的时候,有片树的阴影投了下来,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暗里,与明亮的那一边割裂开来。

好像他就一直在这暗里,从未窥见天光。

他刚折下一枝花,却听那边传来喧嚣。

有些人在争执,像是书院的学生们冲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咄咄逼人。

那少年说话声音脆生生的,一把好嗓子,毫不示弱地反驳他们。

张茂则走上前去的时候,正听到一个学生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天秘辛,指着少年同同窗们大喊:“你不是男子,我上月在琼林宴上见过你,你是新来那家府上的小姐!”

此言一出,满座哗然。

本朝没有过女子念书院的先例,先前气势稍弱的学生们像是揪住了她的把柄,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一箩筐地砸过来。

连“唯女子与小人”的话都搬了出来。

众口铄金,那姑娘被堵得面红耳赤,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。

她身旁的长者看了众人一眼,正要开口。

却听身后有道温润清越声音响起:“女子又如何?”

众人寻声去看,就见有位少年公子,缓步走了过来,他不卑不亢,脸上还挂着一丝笑:“本朝一向重文,高门女子尚且读书知礼,卿等身为应天学子,见识策论胜不过姑娘家,便拿男女之别搪塞说事。若论男女之别,论辩不过这位姑***各位,岂不是枉为男儿?”

他手中还捏着一枝花,几分放浪。言谈之间却让众学子都哑了声音。

一旁的长者不由捻须微笑起来:“想不到应天府竟有这般见地的后生,我此前以为整治应天学府尚需一番功夫,如今看来,也不尽然。”

张茂则一心替那姑娘解围,这才注意到身边这位大人。

早知他在这里,自己也不必贸然出头。

范仲淹面上喜色更显:“你就是张兄府上四公子。”

张茂则回道:“正是。”

他们一来二去地寒暄起来,说些张父的近况。

过了半晌,范仲淹这才反应过来,冲着张茂则身后招手:“还没多谢小姑娘你,你是哪家的姑娘?”

清脆的声音又响起。

张茂则却呼吸一窒。

他突然转过身去,就看见自己面前那小小姑娘。

她比十八岁那会矮上许多,眉眼尚未长开,一团孩子气。

然而张茂则知道,是了。

那双眼睛明亮亮,戴着笑意看他,同初见时一模一样。

天光乍破。

阴霾散去。

太阳出来了。

张茂则有些怔愣,他竟不知她也曾在应天府上求学。

天圣五年,天圣五年,那自然是在应天府认识的了。

他竟从未想到这一层过。

那小姑娘在看他,张茂则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,连忙行礼赔罪:“在下仰慕曹氏门风已久,一时之间忘形,曹姑娘见谅。”

他手上还拿着朵花,行礼低头,便像是献出花去。

小姑娘没忍住,露出一声笑:“张公子不必大礼,我看这花开得好,不如送我做个人情,我便替你在爹爹面前美言几句,来日邀你上门做客,与哥哥们喝酒论诗。”

张茂则笑起来,毫不犹豫地将红色山茶双手奉上:“如此,多谢姑娘。”

丹姝刚进门,家仆就匆匆去报,说姑娘回来了。

曹府大娘子急急迎出来:“我的祖宗,平时胡闹也就算了,怎么今日竟敢女扮男装上书院去,我看就是平***爹太惯着你了,由得你胡来。”

丹姝冲着母亲撒娇,试图说些别的趣事蒙混过去,母亲一向是很吃这套的。

果不其然,曹母被她糊弄,问起两位大人如何如何的话来。

丹姝一面回她,一面让缳儿把花拿去插起来,摆在她书桌上。

曹母这才觉出不对来:“哪里折的山茶。”

丹姝笑了笑:“今日我还遇见一位公子,替我解了围,花也是他给的,说是仰慕咱们家门风,送我做个人情。”

“什么样的公子?”

丹姝想起白日里张茂则的样子:“充耳琇莹,会弁如星”。

曹母有些诧异,笑起来:“淇奥?这可真是难得,从未见你对哪家公子有如此评价。”

丹姝含笑望向母亲:“能为天下女子发不平而不以为耻者,是真正的君子。”

曹母心念一动,伸手握住女儿双手:“丹姝,很是欣赏这位张公子?”

丹姝早慧,言谈之间已经明白母亲意思,默不作声地抽出双手来,望着缳儿插好的那一枝山茶:“娘,君子守诺,长辈之约,不可作废啊。”

和李家的婚约,是她爷爷亲自定下,千军万马中乱世救命的恩情,若是说翻脸就翻脸 ,曹家日后还当如何处事。

她不喜欢,也自当听从。

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左右她,没法嫁给自己喜欢的人。

应天府风景如画,茂则七岁起便被困在宫城中,鲜少见到外面的鲜妍世界,如今见了,才知传言不虚。

有时候他会想,那么去过大江南北的丹姝呢?她在入宫时,又是怎样一种心思。他不敢细想。

丹姝曾说过,她在家时十分幼稚胡闹,偷了哥哥的衣服扮作他的样子去上书院。

她果然不曾说谎,全是真的。

也是凑巧,茂则正坐在矮墙边那棵柳树下读书,他一转头,就看见个偷偷摸摸的姑娘。从墙头露出一颗脑袋,看见了他,便赶忙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
茂则当然不会出声,却惟恐她伤着,于是收了书册,走到墙根下去瞧她。

隐隐约约地,他想起过去某一天,有个小黄门陪着大宋最尊贵的公主夜叩宫门,犯了禁中的规矩。

大家都去请皇后示下,皇后最后说了什么,他已经忘了。

只记得她叹息下的一句:“年少啊,谁能全然守规矩呢。”

大宋的公主不能,大宋的皇后原来也不能。

茂则想起诸般往事,便笑起来,复又看见那姑娘已经骑上墙头,将将就要跳下来。

妾弄青梅凭短墙,君骑白马傍垂杨。

丹姝瞧着下边自然伸出手的茂则,没来由想起这句诗,倒是把正事都忘了。

他俩一上一下,遥遥相望,还没等有人先开口。

一声闷响,牢牢落在茂则怀里。

丹姝惊极了忙要起身,却听茂则在她耳边问:“痛不痛?可有伤着?”

好傻一个人,自己撞到了地,先问别人痛不痛。

只是心中隐约有一点什么生了根,她不明白,于是压了下去。

丹姝中间睡着了,再醒来时身上披着一条毯子,她起身收拾出门回家,却见茂则掌了一盏灯,等在门外。

听见响动 ,茂则回过头来:“曹小姑娘。”

“张公子,”丹姝还了一礼:“张公子这么晚还不回府上吗?”

南京更深露重,茂则的袍子有一点潮意,他却毫不在意的样子:“路上黑,为曹小姑娘留一盏灯,我送姑娘回府。”

“多谢…张公子。”

丹姝说着,挪步走到他身边去,却被茂则拉开了一点距离,他始终站在丹姝能看见光的位置,然后便再不肯靠近了。

夜晚很静,听见虫鸣鸟叫,他们就如此并行一路,谁也没有开口,几分默契并不尴尬。

到了曹府,茂则冲丹姝笑笑,又走了。

丹姝站在门口,瞧他与那盏灯落在影子了,吞没成暗。

终于看不见了。

天元六年的秋天,张父被官家召回京中任礼部尚书。茂则即将跟着一同回到汴京。

晏知府瞧见了张茂则,便邀他一道说话。

茂则闻言笑笑,丹姝那时喜欢经纶,身边却再没有陪她说得上话的人,茂则便择了许多名篇来读,他天生聪慧,一点就透,经年累月积下来一点文墨,都是因为丹姝,他不敢居功。

晏知府说完正事,突然有些支支吾吾,放低了声音,步子也慢下来:“平甫,我有件事想问问你。”

张茂则站住了,晏殊于是低声同他说:“小女清素,酷爱文学,诗词歌赋上比几个哥哥还要强些,这几日她同我说,将来的夫家不必重视家世门第,只看才学人品便可..”

张茂则闻言有些不妙的预感。

果不其然,就听晏殊单刀直入问他:“不知平甫你,家中可曾订亲了?”

晏殊是太子少师,集贤殿学士,未来还将是枢密使,临淄公。门第显赫,举家清流,与前世的他而言,是不敢妄想的高不可攀。

而此生,他大可做个寻常男子,娶妻生子,安然幸福度过一生。

只是…

张茂则后退两步,朝着晏殊行了个大礼:“晏姑娘才华卓然,茂则见识粗陋,恐怕担当不起晏姑娘所说的才学人品。”

晏殊先是几分诧异,紧接着却露出了然的神色来。

赞叹他家姑娘,却又说自己不堪匹配,这就是未有婚约却又不愿娶的意思了。

“心里有人了?”晏殊问他。

茂则却只是将头低的更下,并不说话。

晏殊负手轻笑了一声:“起来吧,我还能硬将女儿塞给你不成?”

张茂则这才抬起头来,撞进晏殊探究的眼神中:“是曹家的姑娘?”

茂则一颤,不敢出声。

是默认了。

晏殊心下了然,点了点头:“你与丹姝,确为良配。”

张茂则这次倒开口了:“茂则不敢。”

是很斩钉截铁的语气。

晏殊糊涂了,盯着眼前的年轻人:“平甫啊,你家世清贵,人品才学在同辈中又已经卓然超群,怎么如此妄自菲薄?”

张茂则苦笑一下,心想有些事,晏殊是不知道的,也没人知道。

前世他怀揣着那样的秘密,守在坤宁殿的影子里,只远远瞧着那光芒万丈下的姑娘。

他不敢说更不敢做,发乎情止乎礼,如友如兄地守了她一辈子。

在暗里待得久了,一点点光都成了奢望,所有向往都是贪欲。

此生,他也觉得自己并不配拥有丹姝,那是想也不敢想的念头,他一心只希望她做个与前生的皇后不同的,任性的姑娘。

远处范仲淹迎过来了,晏殊不再多言,只警醒他:“算了,你们年轻后生的想法,我大约摸不透了。只有一点,平甫你记住,”

“若是你真的中意曹家姑娘,那么就要想想李家的法子。其中缘由,你大约懂吧。”

说完,他拂袖而去。

张茂则却是一震。

李家,他竟把李家给忘了。

丹姝与他的初见,始于李家一场不成正形的婚礼。丹姝零落枯萎的半生,也始于这场婚礼。

十七岁的新妇在大婚当日自请下堂,红妆而去,撞见了他,博得了貌丑的名声。

他因此遇见丹姝,官家因此娶了丹姝。

他竟把这些都忘了,李家公子一心求仙,不堪重用。重来一次,丹姝就要走过前世的路,踏在陈旧的覆辙上。

他得做些什么。

张茂则正想到这里,就见曹府的大门开了。一张俏生生的脸探出来,望见了他。

她似乎是很高兴的,奔赴过来,一袭男装:“张公子,我正想去寻你呢。这么巧,在这遇见了。”

茂则想说不巧,我是特意来的,面上却说:“曹姑娘找我有事?”

丹姝左看右看,见四下无人,便从怀中掏出个物件来,塞在茂则手中:“我听爹爹说,张伯父奉诏回京,你也快要走了。当初你折花而来,如今我自当以礼相待,这个东西,就当是给你的饯别礼了,不要嫌弃。”

手心温热,木匣上还有一点传递而来的温度,张茂则慢慢收紧了手指,在心中做出一个比幼时拯救家族,还要冒险的决定。

他于是问:“曹小姑娘,我有一句话想问你,或许听起来难免孟浪,但并非出自轻薄,你便将这些当作一位兄长的关心,向我据实以告,可否?”

丹姝被他慑住了,脱口而出:“什么话?”

茂则微微低下头来,看着她的眼睛:“你,是否愿意嫁给李家公子?”

丹姝听完,却缓慢地红了脸:“长辈之约,媒妁之言,自当遵从。”

茂则就知道她会这样回答,于礼教上,她是一向挑不出差错的。可他今日偏要问出个究竟:“那你自己呢?喜欢李家公子吗?”

“张公子…今日为何问我这些?”丹姝有些迟疑。

茂则藏在袖中的拳握得更紧了些,哄她:“我即将回京,料想你未曾见过李公子,若你愿意,我便替你瞧瞧这位未来的郎君。若你不愿意,想必为了曹府名声,也不会开口悔婚。”

他轻声细语:“有些事,十几岁的女儿家没有法子,做郎君的,却是有些门路的。”

“曹小姑娘,只要你一句话。”

时节秋了,谢了山茶,枫叶又红起来,年年月月,总是有些鲜艳颜色在的,只要有心,便能瞧见。

丹姝心底竟不知从哪生了莫大的勇气,对着这位萍水相逢的公子,吐露出父母都无从知晓的真心:“不愿意。”

张茂则于是笑了:“好。”

“你等我。”

天圣六年,秋风一吹,万林婆娑,不过言语之中,叶子就红了。

往后的日子也没什么变化,日复一日的听书练武,胡闹过日。

日子久了,丹姝以为自己该把那枫树下的寥寥数语忘却,然后记忆却随着时间历久弥新,她甚至能记起那日张茂则穿了一件月白的袍子。

少年芝兰玉树,挺拔地立在一片火红中,如在花间,如隔云端。

丹姝渐渐大了,身量长上来,心思也跟着变幻。一些豆蔻时候摸不清道不出的思绪,随着年岁增长,逐渐清晰起来。

心里那个影子便缓慢地变了分量,初时是相知相处时一点欢欣,玩伴似的情愫。如今才姗姗来迟地添了分别时的难过,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期盼,被她按下不去细想。

总归,一纸婚约已经标明了她的归属,其它的,都是妄念。

“张兄仕途顺畅,上月已经升任刑部尚书,平甫特来信告知我。”

丹姝捧了信函在手,没有说话。

只是有些期盼更枝繁叶茂一点。

过了快两年,天圣七年的一个雪天,丹姝第一次收到汴京寄来的信件,全篇两字,没有落款。

只熟悉的楷书中透出一些少年锐气,写着

“久等。”

她一时心尖滚烫,千言万语似乎堵在胸口,又不知说些什么好。

彼时正值大雪,屋外翻飞如柳絮,屋内点着一炉火。

丹姝就攥着这张纸,将寒冬变回一个山茶花开的春天。

她好半天回过神,急急吩咐缳儿:“给我拿纸笔来,再温一壶墨曜。”

那夜是她首习行楷,不得形意,一遍一遍地临摹那两个字。或许是有些醉了,到后半夜也不肯歇息,书房铺就满地宣纸。

最后,红着脸模仿那人笔迹,写下“丹姝”两个字。

只过了两日,两道消息从汴京传来。

其一是李家的大娘子及主君,亲自写信致歉退婚,言小儿无状,竟已离乡背家,在郊外道观出了家,故不敢耽误曹家姑娘前程,婚约就此解除,附上赔礼若干。

全家都在欢喜,曹母更是高兴。

只有丹姝默然,她心中震动,知道寥寥数语背后,那人肯定费了许多心力,却并不邀功,来信致歉,只负她久等。

她一时之间,念头混作一团,只有一个结论清晰。

他们终将重逢。

天圣八年的初春,丹姝被拘在曹府里不得外出。

照顾她的嬷嬷向曹母进言,说汴京不比应天府,姑娘也渐渐大了,从前是有婚约在身,现下也该慢慢考虑起来,不好再与哥儿们一同厮混,读书练武。

曹母隐约认同了这一套,拘她在闺阁中学女儿规矩,请了从前宫中女官教授插花女工,礼仪规矩。

那女官十分出名,是先大娘娘身边侍奉,曹母的手帕交听闻,便将自家姑娘也送上门来求学。一群女孩,一来二去混成好友,商量起下月在杜府的赏花宴。

杜府的有蘅比丹姝还小一些,自幼定下与苏舜钦的婚事。几个姐妹都拿她打趣,小姑娘被逗得急了,嚷嚷起来:“你们光说我做什么,薛伯伯今日可是请了新科状元王拱辰过府,听说是要为三姐姐相女婿呢。那王拱辰今年才十九,据说是国朝最年轻的状元郎,也不知道长什么样。”

丹姝揶揄她:“你就别惦记了,肯定没苏子美好看。”

杜有蘅急了,反驳她:“你跟他比什么呀,人家是状元郎,他?他考的时候没准都题不上榜。”

她年纪小,嘴上这么说,瞋痴喜怒却都写在脸上。丹姝喜欢逗她,揶揄道:“没关系啊,他若考不上,你可以叫杜伯伯,把那届状元郎抓回来给你。”

“去你的!谁稀罕啊!”杜有蘅又羞又恼:“尖牙利齿的,我看以后,你的夫君有多惨。”

晏家的清素听到这话,竟也跟着附和起来:“你不如叫曹伯伯,也去凑这一回榜下捉婿的热闹,没准,就真遇上中意的郎君了呢?”

众人一听,都笑起来。

丹姝闻言,却没再跟着胡闹了,她淡淡笑了一笑:“凑什么热闹,我都退过一次亲了,左右,也不可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。”

薛幼溪听到这话,却琢磨出些别样的意思来:“不可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?”她惊讶道:“你有喜欢的人了?谁啊?”

几个姑娘都看向她,晏清素劝慰着开口:“那门亲事原不是你的过错,这是整个汴京都知道的,以你的家世品貌才情,不论他是谁,也定当是可匹配的。除非,难道是…”

晏清素和杜有蘅对视一眼,杜小姑娘急了,小跑到她桌案前来:“姐姐,不会是…”她无声地张了张嘴:“官家?”

丹姝一愣,半晌才反应过来她们想到哪里去了,不由失笑,伸手就捏住杜有蘅的脸蛋:“好啊,回头我定告诉杜伯伯,说我们有蘅翅膀硬了,都敢打趣天家了。”

官家很好,官家当然很好,她回京后曾随母亲入宫觐见太后。远远地隔着车辇,见到那少年君主一面。

就之如日,望之如云。富而不骄,贵而不舒。她感到敬佩,觉得仰慕,却难以生出些别的什么情愫来。好像那些情愫都早早给了一个人,就难以再在别人身上感知出来。

杜有蘅拍开她的手,揉了揉自己的脸:“那还有什么男子,是你曹丹姝不堪匹配的。”

丹姝思索一会儿,将从前说给母亲的旧话又拿了出来:“如在花间,如隔云端。充耳琇莹,会弁如星。”

薛幼熙笑了,扶着脸颊说她痴:“世上哪有这样的人。”

丹姝也只是笑,再不说话了。

四月的汴京,满城烂漫,花开好时节。

张茂则同几个好友受邀往城北薛家赴宴。

薛家三姑娘上月定了同新科状元王拱辰的婚事,此刻王拱辰喜气洋洋的,比当初得了状元时竟还要高兴些。

众人问起他薛三姑娘如何,他只推说自己与薛三姑娘未曾谋面,只隐约瞧见白玉屏风后的倩影,兜来转去,说出一句“美人如花隔云端”。

众人觉得没趣,又说回科考的事,苏舜钦丧着脸装忧虑:“如今王兄欧阳兄已然大定,只是苦了我,想我科考之时,怕是要与平甫一起,那岂不是生生让他比了下去。”

欧阳修在这些人中年岁最长,却没个正形,甩了甩袖子说:“到时候榜下捉婿,还不知多少大人都要追着平甫,我看你不如趁着这次宴上女眷众多,留心眼看着,早托张大人给你定下亲事为好。”

张茂则也只是笑,所谓赏花宴,也不过是年轻男女相看的一个由头。好友们兴致勃勃,是因为未曾心有所属,而他已经见过最美的那朵花,于是眼中,已然万艳失色。

只是这份心思,他或许永远不能宣之于口。

好友谈笑之间,薛府已然到了,几个小厮领着他们往男宾的席面上去,穿过曲折回廊,远远地,却听到一群少女在笑。

那边群花拥簇,白的粉的挤成一团,热热闹闹跃上枝头袖角。原是一群姑娘在斗花。

张茂则正要回避,就见身边苏舜钦眼巴巴闯了过去,一朵粉色月季举到有个少女面前,他平时巧言令色的,这会却笨嘴拙舌起来,憨直地笑了几声:“这个妹妹真美。”

女郎们一顿哄笑,那少女又羞又闹,佯怒瞧他。

苏舜钦被盯怕了,灰溜溜地逃回同窗这边,那群姑娘便随着他的动作看过来。

其中有个红衣少女,艳而不俗,将大红穿出一股庄重,既美切俏,也随她们一道看过来。

她一转身,就落在了张茂则眼底。

久别重逢,他俩俱是一怔。

从前梦中才敢想过千万次,如今隔花隔人海,却总算相见了。

丹姝反应过来,隔着人影憧憧,向着茂则拜了一拜。

“张公子。”

“曹小姑娘。”

他俩都笑了。

“好久不见。”

丹姝今年十五岁了,高了许多,也更加瘦了一些。眉眼里那些孩子气散去,变成了明媚少女的样子,比从前更加活泼鲜妍。

丹姝叫上两个女侍小厮在身后跟着,禀明了主家,与茂则一道,走到薛府后头的园子去看花。

因着本次赏花宴带着相看的意思,倒也没人在意他们。

薛家大娘子喜爱杏花,园子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来。

春日游,杏花吹满头,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。

妾将…

丹姝看了一眼茂则,心中默念不下去了,他俩经久重逢,一时无言。

过了半晌,听见茂则问她:“李家的信函,不知曹小姑娘可有收到?”

丹姝于是笑了:“年前就收到了,婚约已废,多谢…你。”

“我回京之后,本来立马着手了这件事,只是其中实在一些曲折,”茂则有些抱歉:“累你久等了,曹小姑娘。”

丹姝突然有些气恼,从前茂则叫她“曹小姑娘”,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。可是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了,嫁衣都已绣完,若不是婚约解除,今年七月,牵牛织女的日子,她原是要出嫁的。茂则却仍然喊她“曹小姑娘”,她在他眼中,仿佛仍是个半大孩子。

丹姝一时又急又气,急急得想叫他知道自己已经长大,又气或许只有她一个人这么想。

情急之下,她突然上前两步,凑近到了茂则眼前去。

茂则原本是想退的,可他问到少女发间一点山茶花香,突然就挪不动步子了。

他只好喊:“曹小…”

“我十五岁了,”丹姝打断他。

她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茂则要高出自己些许,十九岁的少年郎,长身玉立,她要踮起脚来,才能对上那双眼睛。

“我十五岁了,爹爹和娘都说丹姝已经大了,从前是有婚约在身,现在却也得打算起来,最近都不许我和哥哥们一起练武了,我好久都没穿过男装再偷溜出去,所以张….茂则哥哥,”她说着,退后两步,背过手去,下巴微微扬起来,眼睛明亮,如松枝晨露,江河湖泊。

她笑:“你就,别再叫我‘曹小姑娘’了吧。”

原来出嫁前的丹姝,是这样的,不是那么规矩,也没有那么喜怒不形于色,她的爱恨嗔痴都写在脸上,全然不是一个得体的皇后。

茂则却觉得很好,好极了。

她从来,就不是仁宗口中,那个适合在孤城中生活一辈子的女子。

她应该是大宋最得体的名门千金,应该是跟着父兄舞剑狩猎的小将军,她应该是任何一种样子,应该成为她想成为的任何一种样子。

去任何想去的地方,见任何想见的人。

而不应该只是那一尊完美模板下的皇后。

丹姝应该永远自由,永远被爱。

茂则半晌没有说话,丹姝得不到回应,于是气极了,扭头便走,却听到茂则喊她:“丹姝,”

她于是又回过头去,看见茂则就站在那里,冲着她笑。

丹姝突然有了错觉,好像茂则会永远在那里,如同天圣五年的初见,天圣六年的离别,这一年的重逢。永远挡在她的身前,跟在她的背后,当她抬首或回头,总会看见茂则就在那里,一如此刻,笑着唤她:

“丹姝。”

宫里太后又一次病重时,张父邀了秘阁校理范仲淹大人过府叙事。

起初范大人碍于张大人天禧三年的糊涂账,推辞不肯来。

后来张大人修书一封递到范大人府上,范大人反而亲自登门拜访了。

两位大人屏退了众人,坐在廊下烹茶叙话。

天边挂着一道鱼肚白,张父说:“禁中那位眼看着是不中用了,之前我同平甫说起,想着要给他先定一门亲事,否则那位万一真的…”他悄声说:“那孝期便要守上三年。可这小子竟说什么要先考取功名再来成家…你别这么看着我,你看这些年的科考,他参加过吗?他这分明是找了个理由搪塞我。”

张父对着老友大吐苦水:“十九岁了,老大老二在他这个年纪时,孙子都让我抱上了,不是我说,希文兄,你这学生教的是不是有什么毛病?”

张父刚喝上一口茶,闻言一呛,以袖捂鼻,咳嗽了好一会儿,才重重将茶盏一放:“此事我竟从未听闻。”

他说着,从怀中取出一沓宣纸递过去,张父接来展开了,就见上面是默了首李煜的《长相思》,其中“山远天高烟水寒”一句,笔力很重。

张父不解其意:“我同你说正事,你拿平甫手稿给我看做什么?”

张父于是又低下头去,认真端详,好半天后,他抬起头来,几分错愕:“不是平甫写的?”

张父一时哑然,半天才嘟囔了句:“他哪里受过什么委屈。”

秋深时,曹府办了一场秋狩宴,答谢四月赏花宴上的各位。因着禁中太后娘娘病着,规则换成了骑射打靶,中了靶子之后再去换活物的彩头。

晏家姑娘七月同富弼完了婚,此次是跟着夫家来的,富弼怜她,于是自去找至交兄弟说话,让夫人同从前姊妹一道坐着。

晏清素过来了,却是满脸愁容,不住地打量几个姐妹。

杜有蘅被她盯得不自在,率先问起来:“晏姐姐,你这样看着我们做什么?”

晏清素欲言又止,好半天才说:“近日,我听官人说,禁中太后病着,皇后不堪重用,后宫最近很不太平,有些事闹到了前朝来,言官纷纷上谏,请求官家选名门女子,入宫为妃,辅佐中宫。”

她眉头更深:“我还听说,已有几位大人递了劄子上去,是草拟好的一份名单。”

薛家玉湖吓了一跳:“晏姐姐,你的意思不会是想说,我们几个都在这名单上吧?”

晏清素没再说话,这就是默认了。

一时之间,众人或喜或悲。

深宫是一道围墙,进去出来,都有人呐喊相争。总归事情还没落定,犯不着多么着急。

丹姝却有些慌了。

原本她是个容得下山海江河的性子,李家那样的婚事,她从前也没觉得过多么不好,大千世界,无论去往哪里,总都有生活下去的方法,都能活出一份精彩。

禁中富丽堂皇,官家年轻英俊,并非不是好归处。

然而她此刻却慌了。

远处有人群喧嚣呐喊,是郎君们策马出场了,丹姝抬眼望去,她看见哥哥们,看见苏子美。她站起身来,想要找到一个人,走得太急,脚下一绊,摔在了地上。

缳儿吓了一跳,忙问她疼不疼。

几个姐妹上来扶她,正当是时,一声马啸,那身穿红衣的少年郎,骑着白马入了场,鲜衣怒马,真是说不出的好颜色。

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,少年郎往这边看过来。

于是丹姝就落在了他眼中。

他总是能一眼找到丹姝的。

丹姝看向他,眼眶却慢慢地红了,原不是多么厉害的伤,顶多就是崴了脚,幼时和哥哥们一道练武,受伤也比这更重些,可一看到那人,丹姝怎么就莫名觉得…

呀,有点委屈。

茂则功夫不错,那时他跟着仁宗,为了保护少年君主,拳脚上的本领时练到家了的。十五岁时,他跟着仁宗到梁家铺子买蜜饯,已经能几下***猪头恶霸。虽然比不上曹家的几个儿郎,也是将将拿到了个第三名。

几个小厮跑进场为他换彩头。

杜有蘅扶着丹姝,模仿杜大人的语气逗她开心:“爹爹说‘张四郎这样的品貌,到时候榜下捉婿不知道几个老家伙要争成什么样….可惜了,蘅儿是没有这个福分喽’”

她像是知晓了些什么,问丹姝:“不知道这位张四郎,担不担得起姐姐说的‘充耳琇莹,会弁如星’啊?”

丹姝没说话。

那边茂则却从彩头里拣起一只白兔过来了。女眷们半惊半喜,议论纷纷,吕家的雪柔,举起一把团扇,像是盯着上面的花样子看,实则偷偷打量着他。

茂则却站定在了丹姝面前,将白兔放进她的怀里,那兔子毛皮雪白,一双红眼,十分可爱。

茂则看着抱着兔子的丹姝和丹姝怀里的兔子,开了口:“谁惹你生气了?”

他像是对丹姝,又像是对兔子说:“眼睛都红了。”

丹姝却不说话。

茂则于是皱起了眉:“是谁欺负你了?还是受了什么委屈?”

好几道探究的目光看过来。

晏清素最为冰雪聪慧,看了他们几眼,对着缳儿吩咐:“你家姑娘崴了脚,怕是夜间行路不好走,车上再受了颠簸就不好了,你扶姑娘先回去,你们家公子那边我去回话,等晚些时候我再上门去瞧你家姑娘。”

缳儿应了声是,扶起丹姝缓步离开。

茂则盯着丹姝的背影,正想要追上去,却被晏清素叫住了:“张四公子。”

茂则脚步一顿,转过身来冲着晏清素行了个礼:“嫂夫人。”

晏清素点了点头,问他:“张四公子可曾听说了,官家有意让曹家妹妹入宫为妃?”

茂则身形一滞,突然脸色煞白。

杜有蘅疑惑地看了看晏清素,刚想说话,被薛玉湖拿起点心塞住了嘴:“蘅姐姐尝尝,这是今早我和四姐姐用新方子做的。”

晏清素很有分寸,循循善诱:“我虽不知张四公子是因为什么,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,一味拖着也不是长久之计,张四公子为什么不去问问曹家妹妹本人怎么想呢?或许,她的想法并不是张四公子所以为的。公子,可千万别将路走死了啊。”

她冲茂则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:“去看看她吧,我先前说了那番话,不会有人说闲话的。”

茂则说了声“多谢”,转身追了出去。

薛玉湖这才放开了手,杜有蘅上来扒住晏清素袖子:“晏姐姐,官家什么时候定下丹姝了?你诓他做什么?”

晏清素叹了口气,拿手指去戳她额头:“你啊你,苏子美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开窍啊?”

丹姝走得很慢。

茂则一追出来就看见了,他喊她:“丹姝!”

缳儿把兔子接过去,于是丹姝回过头来看他,脸上有泪。

茂则只见丹姝哭过两次。其一是景祐五年,成为皇后的第五年,万丈光芒下她伤痕累累,坐在坤宁殿的高位之上泣不成声,她说五年皇后,荣耀虚名,自己已经担够了,她不想再做这个娘娘了。

可是第二天,她还是擦干了眼泪,套上华丽的宫装,去做那个十全十美的皇后。

第二次是范氏受宠的当晚,她散着发素着一张脸,无声地落下泪来,举着烛台要烧了那一箱飞白的手稿。

那晚她极安静,却是真正的心死如灰。

她怀揣一份炽烈的恋慕到这枯城里来,最后把自己也燃尽了,一地冷灰。

满盘皆输。

那么这一次,她是为何而哭呢?

茂则不知缘由,他始终保持着那点距离,君臣之别,主仆之别,不敢再上前。只能喊她:“丹姝…”

“张茂则!”丹姝突然叫他,连名带姓地,她说:“是你替我退了李家的婚约,是你说要帮我。”

茂则说:“是。”

丹姝却不再说下去了,她看似不争不抢,其实是有些敏感脆弱,喜欢一个人,从十一岁到十五岁,隔着一纸婚约,不敢去想。

等解除了婚约,又觉得自己退婚之身,左右让别人为难。

她一贯不拘小格,唯独在感情上十分怯懦,思虑良多,一点逃避都让她误以为是厌恶与不爱,努力做到十全十美,唯恐不讨心上人喜欢,她从来都不敢赌。

丹姝止不住泣声了,蹲下身来:“你要是嫌弃我,就不要说要帮我,你帮了我,又不喜欢我。”

茂则怔住了,缳儿早已跑到一旁,他回过神来,走到丹姝面前去,也蹲下身来,半晌之后,抬首按住她的肩:“我…”

他一咬牙,说:“我没有不喜欢你,我怎么会不喜欢你,你那么好,是整个大宋最好的姑娘。”

丹姝于是抬起头来:“真的?”

她的眼睛那么亮,是夜里星辰北斗,晨时的旭日昭阳,大千世界都在她眼中,而她眼中却只倒映出茂则的身影。

茂则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:“真的,第一次见你时,我就知道了,你一定是那个大宋最好的姑娘,”他笑了笑,带着一点自嘲:“只是我不够好,而你值得天下最好的男子来喜欢。”

他看着他的小姑娘,丹姝做皇后时只有十八岁,比仁宗小六岁,比他还小四岁。仁宗总是很忙的,他是天子,天子注定不能为一个人而驻足,大多数时候,是茂则看着丹姝。

看她长大,变成皇后的典范;看她成熟,收起那些爱恨嗔痴;看她在深宫中苦苦挣扎,努力生存。

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丹姝有多么好。

“你还没有去过很多地方,见过更多人。等你见到他们,你就能找到你喜欢的那个人,譬如官家,或者别人,丹姝,你还太小了。”

茂则想要收回手来,却被丹姝一把拉住了,她说:“我见过官家了,他很好,禁中也很好,可是我不喜欢,”

她说:“我十一岁时,便已见过这天下最好的男子了。”

那个男子,会为天下女子发叹,会沉默地守在她身边,会为她,耗费两年的心力去解一场与他不相干的婚约。

他明明那样好,自己却不肯承认。

丹姝凑近了,鼻尖挨鼻尖,抵着他的脸:“平甫,你为什么就不信我喜欢你呢?”

“官家是天下人的官家,平甫只是我的平甫。”

“官家的好,福泽万民,与我,杯水车薪。平甫的好,只有我一人知晓,江河湖海,取之不尽。”

“你说,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?”

茂则刚想说话,丹姝却凑了上来,蜻蜓点水一般,

吻了他。

天黑了,坐着马车恐受颠簸,缳儿拿了斗篷过来,盖着丹姝的脑袋,由茂则背着她,缓缓往曹家走去。

“平甫,”丹姝喊:“你会上门提亲吗?”

“你会娶我吗?”

她声音清亮:“你要一辈子跟我在一起吗?”

她埋着脸,看不见茂则神色,就听他问:“丹姝看过话本吗?”

丹姝困了,打了个哈欠:“什么话本?”

“皇帝和皇后的话本,戏文里的皇帝,为国娶了一位十全十美的皇后,后来…”他将从前的故事缓慢地讲了一遍,到细枝末节处,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记得那样清楚,然而无论如何论述,他自己,始终是那个故事无足轻重的配角,上不得台面。

末了,他问丹姝:“你觉得那个小黄门,有倾慕国朝圣后的资格吗?”

他沉默地等待着,实则呼吸都快滞住了,轮回反转,他又变回那个躲在坤宁殿的影子里,守着皇后的小配角,终其一生,不得见光。

他走得很慢,踩着月光下的影子,一步一步,每步都疼。

却终于听到丹姝的声音。

她理所当然:“为什么没有?”

她说:“就因为他是内侍吗?”她回忆起来:“我十一岁就喜欢你了,那时我还很小,还不懂男女之情,也并不明白夫妻之道,可我就是喜欢你。”

“所以那有什么关系呢。”

是夜,有人打开了坤宁殿的窗,他瞧见了他的光,终其一生,他寻找的那束光,过了一个轮回,又重新照耀了他。

茂则笑了。

丹姝听到着笑声,趴在背上问他:“所以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。”

茂则说:“丹姝,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,丹姝,只要你一句话。”

天圣六年,他走了,跟她说:“曹小姑娘,只要你一句话。”

如今,他回来了。

丹姝于是搂紧了茂则的脖子:“你要上门提亲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你要娶我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你要一辈子跟我在一起。”

“好。”

茂则说着,走出了阴影,大步往着光的地方,走去了。

“一辈子都在一起。”

这一年风调雨顺,安居乐业,禁中的太后过了一个冬天,身子逐渐好了起来,大家都说是官家的孝心感动了上苍。

然而皇城根下的汴京城,众人更关心的则是,张家的新科探花郎,和曹家的大姑娘定亲了。

重臣联姻,禁中官家都赐了东西下来,其中最为独特的是官家手写的一副飞白。

晚间用过膳,茂则到院子里去瞧丹姝,就见她正站在窗前,看着桌上一副字。

是官家赐下来的那副。

他走到窗前去,丹姝被吓了一跳:“你怎么来了,爹爹没留你论政?”

“曹大人说,‘平日被丹姝缠着论政已经够烦了,平甫你就别来折腾我了’。”

丹姝失笑,茂则握住她一只手:“日后讲给我听,我的政事以后就多赖曹小姑娘帮衬了。”

丹姝扬起下巴看他,有点傲气:“女子后院论政,都是要被夫家所嫌弃的。”

“我却求之不得,”茂则说着,递过一只木匣子来:“听子美讲,杜家姑娘说你连雁也能亲自射到,日后的夫家不知道以什么为聘才好。我思来想去,玉圭之物冒犯天家,是不敢用的。还请曹小姑娘委屈一下,不要嫌弃。”

丹姝接过来拆开,就见里面并排躺着,一对木偶娃娃。

当年她送茂则离开应天府,是雕了一只他的人像娃娃送他,那时没有想到如今。

如今,却是一对儿了。

丹姝瞧见很欢喜,她高兴,茂则也便高兴了,就问:“喜欢官家的字?”

丹姝说:“官家的字大气冗沉,遒劲有力,写的出彩,”她一说完,像是想到了什么,从书桌下抬出一只木箱子来:“打开看看。”

茂则照做,就见一只箱子,塞得严严实实,全是手稿,是仿了他的楷书。

他一时惊愕,丹姝却往他手中塞了一只狼毫,她红着脸:“我想你写两个字给我。”

茂则甚少见她这般羞怯模样,十分喜欢:“什么字?”

丹姝便说了。

茂则一愣,继而笑了出来,答:“好。”

彼时,是天圣九年,前尘往事不可追。

总算太阳出来,

暗里,

有人寻到了光。

至此,感谢能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,谢谢大家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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